她的泪越抹越多,最终泣不成声,胭脂都花了。没人安慰她,喜事哪用得着安慰呢。
待情绪平复,她用手在胸口比划一下:“小五这么高的时候,就说将来要给我挣个诰命。我说:傻孩子,都是封嫡母,从没听过出身不好的妾室受封。小五说:只要我够厉害,就没有破不了的例!我倒不在意这些头衔,只在意,我儿实现了理想。”
这几句话,瞬间击破了叶星辞脸上的从容。他抿紧嘴唇,下颌发抖,泪珠漫过下睫落在手里的饺子。
爱人没说什么,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。然后,留下了一个白乎乎的掌印。
夜里吃饺子时,叶星辞咬到了一个硬家伙。他惊喜地从馅里把铜钱抠出来,飒然一笑:“看来,我要接着打胜仗了!”
守岁到寅时,都捱不住了,各自就寝。
叶星辞靠在床头,把玩着那枚铜钱,而他的夫君在把玩着他……
“别闹,好累啊。”他轻轻推开楚翊,将铜钱对着床头的烛台,“逸之哥哥,你看它像什么?”
楚翊缩在被里,歪头想了想:“我看,像个牢笼。钱是好东西,可多少人,一辈子都困在这小小的钱眼里了。不过,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哈哈。”
“世界上最大的监牢,是人的偏见。走不出固执,到哪都是囚徒。皇上走出来了,很了不起。”叶星辞忆起皇帝的“罪己诏”,靠在爱人肩头感叹,“我看这铜钱,倒像个陷马坑。”
“过了这个年,我二十五了,到了恒辰太子离开时的年纪,可我不如他。”楚翊在温暖的被子里牵住另一双手,使其更暖,“不过我认为,皇上到了我这个年纪,会比肩恒辰太子。哪怕是走错路时,皇上依然惊人的聪慧。”
“如此,才做得了天下之主。”说到这,叶星辞想起一个人,心里跟着一翻腾,涌起复杂的滋味,“帮我劫粮草时,公主提起,想保她哥哥一命。”
“就把她哥交给她吧。”楚翊平淡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忧虑,“可我认为,真到那一天,她哥会选择玉石俱焚,拖着兆安城的百万生民给他陪葬。”
叶星辞不寒而栗,睡意全无。他有把握,在击败二哥后,让父亲放弃抵抗。可他没把握,迫使尹北望低头。
勇气和坚毅会锻造出一身硬骨头,偏执和疯狂也会。
“别想太多。”楚翊看出他的担忧,“车到山前必有路,兵临城下自有谋。”
楚翊舒服地靠在心上人身上,又聊起齐国的内政和税收。如他去年推测,新政一停,则加重税。
“小五你知道吗,农民养一群羊直到出手,要交五道税。齐帝还重启了废弃多年的议罪银制度。”
叶星辞叹了口气:“急着用钱支应战事,还要赶造战船。”
“议罪银一开,司法不公,会加剧民间的矛盾。”楚翊预测着,“从前,罪犯家属走门路都藏着掖着。现在好了,有钱就能光明正大地赎罪。不久前,江南有个秀才造反,后来死在诏狱了。这样的事,将会层出不穷。”
聊起政事,他精神抖擞,坐直了身子。继续道:
“齐国还重启了商业税,在大路小径设卡,对往来货车征税。商人没办法,随之提高货价,压力最终转嫁给了百姓。
最狠的,是遗产税,乱象丛生。财产评估本就困难,执行起来更模糊,可操作空间很大,全看底下的胥吏手松手紧。
齐国还出台政策,遇到隐匿遗产的可检举,遗产全部充公,告发者可分得二成。暴戾之气,很快滋生。被告发的,不敢去官府,而是报复检举者。一月之内,江南发生五十起仇杀命案。齐帝深谙人性,将官民矛盾转化为民与民的矛盾。
天下脚下,兆安街上,居民打扮得像乞丐,生怕查税的胥吏查到自己家。有件事,你恐怕不知道。齐帝把自己的字画,高价卖给富商和油水多的大官,你大哥还买了呢!”
叶星辞静静地听着,不可思议地咧咧嘴。
楚翊耸耸肩,说道:“他的那些忠心的东宫故吏粉墨登场,冒出几个酷吏,专为他敛财。于政见不合者,则党同伐异。江南朝堂那么多鸿儒硕辅,全都寒了心。话说回来,齐帝应该也有些过人之处。那些从东宫出来的,除了你和于章远他们,全都一心追随,视他为神,泥坑粪坑都敢跳。”
楚翊又靠回叶星辞身边,微笑着不再多言,等着听听齐帝的“过人之处”。
“他有长处,不然,我们也不会做了十年朋友。”叶星辞平淡地吐字,掀开被子下床。喝了口茶,又踱到屋里的“消寒图”之前。上有梅花九朵,每朵又分九瓣。
娘觉得北方这个习俗有趣,于是自冬至起,每天都用胭脂染一片花瓣。如今,还空着三朵。
“王朝末世,江河日下。”叶星辞咬破一点手指,又添了一瓣,形若染血的利刃,“等开春。”
还没过正月十五,又下了两场雪。
军营里到处都是木锨铲雪的声响,地面清好,撒炭渣防滑。校场横着十几道雪棱,是前夜大风推出来的,像纯白的浪。